麻雀
◎李铭
我甚少像今日这般晚起,原本早晨7点多就该起身的。对于新疆人的作息而言,能日日在这个时间起来的,算得上是个勤快人。然而,我与勤奋又不挨边,只是默然醒来,又默然坐在窗前,盯着那棵李树,不知道想些什么。而今日迷糊间,听见窗外麻雀声尤为聒噪、急切,匆忙将我从睡梦中拽醒。穿衣出去,才知道母亲不知从哪儿抓来一只小麻雀,翅膀还未长全,眼睛滴溜溜,灵光闪烁,脖子上厚厚的绒毛显得它又胖又笨重,尤其是瑟缩起来,俨然一只憨模憨样的肥鸟,腿似乎不怎么利索。母亲正扒开翅膀看,说是钻到门后预制板里挣脱不开,它的母亲——那只聒噪的麻雀围着预制板来回飞,“叽叽喳喳”个不停,而猫又在一旁窥视着,这才引起了母亲的注意。
此时的它倒是安静,似是在观察眼前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,它似乎也看明白了母亲手上动作的轻柔和眼中对这个小生命的慈爱。如若不然,它一定是做了奋不顾身的准备。而它能做什么?对于人而言,无非是尖叫几声、聒噪几声,急躁一阵便飞走了事。一个自然界的母亲的愤怒和哀号,在足够强大的人面前是如此不痛不痒又自不量力。我不敢再去思索它的可怜了,只想着手中的鸟儿快些回到其母亲的怀抱!
母亲一边扒开小麻雀的羽毛,一边说着老家的姨姨肺癌到了晚期,已经倒床了(方言:形容人快到生命尽头),她早晨叮嘱姨姨,“莫多想,会好起来”这样的话,而电话那头的姨姨,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以前提到表哥,姨姨总说:“不要他再来,已经耽误工作那么久,又有孩子要照料,不要回来。”可后来,母亲还是告知了表哥,他再次动身。
小麻雀还未全好,在园中母亲种的绿叶菜中穿梭,似是进入了游乐场,其母亲飞来又飞走,如此多遍,它在干啥呢?母亲说:“没看吗?它在喂孩子,看把小家伙照顾得多好,圆滚滚的!”
“你小时候姨姨来过的,带过你一段时间,忘了吗?”
“没忘!”老家的姨姨在我小时候来过,在她干活的工地对面有个大院子,那儿有人支了张网在捕鸟,我也是听了鸟儿急切的叫声才寻了过去。被缠在网上的是只漂亮的鸟儿,黄色的羽毛像颜料染上的一样,鲜亮明艳,嘴是红的,比麻雀更灵巧些。我越靠近,它越挣扎,直到被绞得动也动不了,才作罢!它静静待在那里,似乎也认了命、知晓了死亡——动物面对死亡时的沉默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,我慨叹着这样的沉默敲击心灵的回响,甚至眼含泪水将其从那样的沉默中解救出来。似乎,我比它还要惧怕死亡,直到听见它那小小的惶恐的心跳。准备再摸摸它时,便听见一个头顶有些光的胖大叔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赶来。他想夺走我手中的鸟,我不肯,他便要用两只麻雀换。他看得急切,似乎我马上就能答应似的,可我却在此时猛地扬起了手,将那只还没来得及抚摸的鸟儿抛了出去。它也争气,立刻飞得无影无踪,它还不记得我呢——我看着大叔气鼓鼓地离开,心上畅快,也蹦跶着走了!
那天,姨姨为我买了新鞋,还问我长大后会不会也对她好。她在我心里是第二个母亲,我总窝在她怀里;她长得和母亲很像,连身上的味道也像……我没跟她说麻雀的事,觉得可怜的场景不能让一个对我好的人知道。
院里的那只小麻雀,还在等着它的母亲叼来春末又软又肥的虫子。而它的等待似乎也充满了趣意——来来回回在青菜叶间蹦蹦跳跳,小小的身子掠过时没留下丝毫痕迹,或许,哪片叶子为它展开了又合上了,只是迅速得全然看不到,不一会儿,它的母亲便来了,总能精准捕捉精准投喂,之后又迅速飞走,继续往返。
那时,姨姨似乎也在等着表哥的归来吧!尽管她也想把为数不多的爱意坚守下去。
有时,我无法理解老一辈的人总怕给子女添麻烦,独自忍受病痛、独自面对死亡之后静静离去,那是怎样的一种决绝与执拗?他们似是在维护生命最后的尊严,也维系着作为父母最应当做的。或许,他们更明白爱都是向下的,所以毫无保留地付出,然后理所应当地认为,孝只是一种奢望!
午后,当我在院中寻找时,早已不见了那对母子的身影,那只小麻雀被其母亲带去了更广阔的世界。母亲跟我讲过,它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,瞧,圆滚滚的!
姨姨弥留之际等到了表哥,母亲也在电话这头叮嘱,一定要在姨姨活着时买好身后物品,表哥买好了寿衣,哭着拿到姨姨面前,让她看了最后一眼!
“姆妈,莫伤心!”我对着母亲说道,她只是叹着气走进了屋。
小麻雀飞走了,她的母亲不再聒噪,我的窗前仍然是那棵李树、那片菜地。此去经年,我能记得的又有多少?我只知道,在那个麻雀聒噪的清晨,我泪流满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