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犁工人俱乐部的记忆
◎在小说的营养里长大成人,享受其不断衍变的美学,我觉得这个事情挺美——不会成为好酒好肉的俘虏,而是执着地在小说的波浪里,遨游于崭新的人间秘境!多年来,那些人和事,在庭院静谧的黄昏、在伊犁河谷鸟语花香的农家院或是牧家乐,甚至在远游他乡的灿烂旅途中,它们都滚动着变成“精神野餐”,从我心瓣里飘出,闪现在时光屏幕,复原梦境、变成文字,“拥抱”往昔的点点滴滴……
——阿拉提·阿斯木
那是个童话一样动人的清晨,我特意找了几位长者询问,最终,找到了工人俱乐部旧址。于是,记忆的镜片,一闪一闪地出现在了眼前,像我少年时代的风筝,又像我精神阶梯里层层叠叠的踏板。那些脚印像斯皮尔伯格的特写,又像鲁迅留在人间的金科玉律,持续地激活我的记忆!这不仅仅是工人俱乐部和隔壁露天电影院存留于我骨髓里的烙印,也有人类文明养育我们成长的记忆!比如鲁迅,读中学时便知道,几乎闹不明白他的智慧,在后来的岁月,躺在他的哲学里查《新华字典》和《人间词话》,默默地激动——他的文字,无限胜过我们后来的“美酒+咖啡”等谬论。在小说的营养里长大成人,享受其不断衍变的美学,我觉得这个事情挺美——不会成为好酒好肉的俘虏,而是执着地在小说的波浪里,遨游于崭新的人间秘境!
多年来,那些人和事,在庭院静谧的黄昏、在伊犁河谷鸟语花香的农家院或是牧家乐,甚至在远游他乡的灿烂旅途中,它们都滚动着变成“精神野餐”,从我心瓣里飘出,闪现在时光屏幕,复原梦境,变成文字,“拥抱”往昔的点点滴滴。少年时代的薰衣草和满街让人心醉的沙枣花,还有神奇的候鸟,它们共同编辑那些痴迷的情窦初开和醉生梦死的爱恋,并将其从我的筋膜里抽出来,“回放”那些细节和我哀求的形容词和名词,再一次“拥抱”少年时代的天真烂漫!
回忆,可以成为回报养育我们成长的大地的彩虹影像吗?我想是可以的。至少,可以铭记那些神秘的黄昏和引领我们起飞的黎明。在那个年代,工人俱乐部不可能是伊犁河谷地标式的建筑,无法和绿洲电影院、人民电影院媲美。但其风格,别具一格,正面也是罗马柱,大气、亲切,蕴藏着那种人气、人脉的具象。啥时瞧上一眼,俱乐部门前都是为入场券而徘徊的年轻人,他们不住地张望,一心期待着朋友能带来好消息!那时候,也是两难的事情多——有钱,没有票;有票,没有钱。当然,也有“黄牛”扰乱票市,见钱眼开、兴致勃勃,大量囤票,每张可挣5分,一天下来,也有不少收入。在1公斤肉0.92元的那个年代,整只活羊也就十来块。钱,特别是在那个年代,对喜欢看电影、常想给朋友绘声绘色解说的我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筹码。
俱乐部前后的小市场一年四季热闹非凡,原因是伊宁市电影院附近很自然地形成了“市场”。每到傍晚,大人小孩清一色往这里凑,那些不喜欢看电影的则和朋友喝喝酒、打打牌。当时,全市,最有名的地段要数工人俱乐部,爷儿们扎堆围坐在西头,严肃、投入地打牌。这些老牌友喜欢打“七摞”,四人一组、两人一对,大家出牌,谁的点子大谁就赢。值得一说的是,对家双方都要秘密地跟对方联手使眼色。何为“使眼色”?就是悄悄给你一个打什么牌的眼色讯息——眉毛往上翘翘,表示出黑桃;鼓鼓双颊是出红桃;动右嘴角是出梅花;露牙齿是出方片……而做这一切小动作决不能露馅儿。一旦被发现,压牌时对手便会翻牌,说:“你们使眼色了,黑桃我早就压上了!”其他街巷打牌没这么文雅,随意悔牌、耍赖!后来听长辈们说,时间长了,一些老练的牌友发明了新方法——比如收牌时,在拇指、食指间巧妙地形成一个红桃的形状,就是要对方出红桃的讯息。
当时,工人俱乐部主要用于放电影。电影于我而言,是可以看得见的神话。印象中,话剧团偶尔也在这里演京戏,农四师师部那边也有很多票友。记得我们伊犁日报社的某位女同事特喜欢唱京剧。据说是名角儿,人长得美,每每遇见,见她都是春风得意的模样,很有成就感。
伊犁日报印刷厂有一哥们儿,叫米吉提,比我大六七岁,能说会道,喜欢听京剧,社会经验丰富。每月发工资,总吆喝着要在工人俱乐部组织聚会,一律AA制。有时没空位,大家便盘腿坐在露天电影院的草地上吃点喝点,也算是美滋滋的人间享受。常听人说,下酒菜越简单越好,老米尤其看重这一点,一旦有人提议下馆子点份面再开喝,他准会这样反驳:“少啰嗦,一人来几个烤包子就成,面回家吃老婆子做的才攒劲!”
老米无疑是个宽泛人。春日里,我们在农园小聚,他闻着花香就能知道今年已经有多少蝴蝶飞入伊犁河谷了。有时,我逗他:“老兄,真的没有你想不到的,可知道酒是谁发明的?”“男人。”他立马痛快地回复。老米最喜欢嚼几粒花生米或油炸大豆压酒。他认为,点上八九道菜无法让人品出美酒的醇香。“男人喝酒要有记性,记住自己长大的那个门牌号码和最亲爱的老婆。”老米的思维和我们不一样,“爱情旧了很难堪。‘翻新’的办法有没有?有,每天出门喊声‘老婆’,来几句甜蜜话,一定日久天长!”
在伊犁,民间喝小酒的这个遗风,有意思且很简单,站着、靠着、走着都能喝。最大的特点是快,节省时间,二两的酒杯端起来一口闷,不拖泥带水,长长地喘口气,走人。当下,大街小巷里少有的一些柜台酒,也保持了这种遗风。更多时候,下酒的东西在兜里,掏出和杏子大小一样的奶疙瘩,丢进嘴里嚼着走,也是一种快乐。后来,京剧《红灯记》的民语言版本上演,鸠山借曹操《短歌行》里的名句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来迷诱李玉和的这段译文迅速流传,内容极贴近内在情结:“喝好、唱好,生命如此短暂!”因此,总有人酒后带着这种心态,尽兴地与路边的毛驴车、白杨树对话。
这种时候,我的老米哥喜欢走进俱乐部,听京戏。“你能听懂那唱词吗?”“有我听不懂的段子吗?我有八个民族的朋友。天下的词儿都一样,就附加成分不同。但汉语中的‘的、地、得’太绕人……”“那你讲讲,台上都在演些啥?”“两个老汉在对唱,白胡子的向黑胡子的抱怨:‘兄弟,我的胡子比你的长,为什么不懂得尊敬……’”每每回想起这些,至今让人身上来劲,感谢这一段又一段成全了我们彼此的美好光阴!
俱乐部附近的那些小吃都是美味,羊肉串最绝——四人,两个薄馕、二十个串,管饱。而后,穷神仙一样美悠悠地回家!
对了,面肺子、米肠子也是馋人的东西,蘸上油泼辣子,放进嘴里嚼几口咽下,提神。所谓美食,不可能是普天下共享的东西。你的美食不一定合我的口,有人喜欢羊头肉和羊脑,有人听着就摇头,“萝卜青菜,各有所爱”!后来,这些感受和生活片段也成了我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和对话。
打小就迷电影,《阿娜尔汗》《战斗的早晨》《宁死不屈》《列宁在十月》《铁道游击队》《地道战》《小兵张嘎》《平原游击队》,还有《林则徐》《静静的顿河》……甚至可以背诵不少经典的台词,那些难忘的细节、风景和肖像描写……随后促成了我喜欢读书的习惯。我逐渐认识到,启蒙是一种综合性的感悟,人间百态、苦辣酸甜。“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”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……都在这里面,总能让人茅塞顿开。而电影也是时间给人的一种恩典和寄存,提醒你——不要背对他人的鲜花和自己的机会。所谓“寄存”,是时间将来定要来敲门索要的沉淀和你的美丽。
工人俱乐部最热闹的时段在周末。民间有说法:“周末甜蜜蜜,周日灰溜溜”。出门散心、聚会,像我们这样的愣头青,自然是要贪污老婆的买肉钱;AA制的优点在于,人人出份子分担压力。而最温馨、亲切的聚点自然是工人俱乐部,离家近,醉了可以走回去。小市场里应有尽有,人来人往,人气旺盛,算是解放路一带的风景线。
在如此迷人的市井,“一分钱儿郎”常会现身,轻轻说一句“一分钱”,静静等着我们掏腰包,后继续转悠着“营生”。“一分钱儿郎”有智力障碍,年龄不足三十,人长得魁梧,浓眉大眼,不幸的是遇上了先天不足!令人费解的是,他只要一分钱,若给二分或五分、一角,准保摇头走人,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。
后来,我问过许多人,他们也说不清楚,“可能,知足常乐吧!”我无法认可。只是,他人能释然另一个人的精神谱系吗?也是,这茫茫人世有太多疑问。又过了几年,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!“走了,病了大半年!”就这样在不少人的印象中,“一分钱儿郎”同样留下了难忘的记忆!
回忆,就是“沐浴”从前的阳光;甚至,有些风雨也不会隐藏哺育我们、成全我们的那些“篱笆和笊篱”,而扭曲我们的心曲!手脚忙乱时,那些“逃离”我们的记忆,也会成为窘境处的一面面镜子、一朵朵红花,出现在我们汗流浃背的旅途中,衔接新的数学和哲学,在间隙里“盘点”我们的历程,继续“编辑”那些风和日丽。在岁月的召唤下,向麦田看齐,紧握古老的镰刀,在今天无人机的“神翼”下,播种生命的豪情满怀、回馈人间大地的恩泽、收获崭新的灵魂记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