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房子行走的声音
◎在夏牧场,星星点点的毡房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朵,点缀在绿毯上。毡房的营造技艺、搭建以及空间功能在与时俱进,越来越讲究手工刺绣的装饰、审美艺术功能的提升,这正是牧民朋友生活水准提升的最好表征。毡房是传统建筑艺术,过去常被称为“一座座会行走的房子”。如今,在冬窝子有了定居点,但大型毡房仍在建造——人们赋予其更多的功能和意义。而在富蕴的夏牧场,我聆听一座座毡房行走的声音,夜观繁星璀璨的星空,入耳入眼入心的是,牧民地为铺、天为顶的文化观和圆形时空观。
——刘妍
「加斯塔普夏牧场」
“天富蕴藏,情牵可可”。于我而言,牵肠挂肚的是富蕴的高山牧场,魂牵梦绕的是伸手即可摘下的繁星。平生,第一次到达的夏牧场在库尔特乡。临行前,朋友嘱咐:“不要带那么多行李。”我减了又减、排除了又排除,从箱子里拿出来又放进去,终究,还是带了个行李箱和手提电脑。“夏牧场旅行呢?”朋友调侃。“嗯——嗯——”“穷讲究!”
最后,我非要带的拖鞋,在夏牧场根本没机会穿;手机信号时有时无,手提电脑成了摆设,原本用热点无线上网的想法,始终是个念头!没了网络,内心多少有些空落——心理学家称这种状态为“瘾”。瘾,心瘾有毒,而是否意识到内心有瘾或无瘾,介乎人的顿悟和反省自制能力。
国道、省道,县公路、乡道,水泥路、土路,直到走在无路之路上,离富蕴县越远,车窗外的景观越发单一,路,从有到无。
印象中,地大物博的华夏,尤其是天山南北,路大部分是直线。修路若选择直线,预算成本与实际成本,数字里的成本是最低的。眼前,绕山盘旋的弯弯与直来直去的路,有了认识中较大的反差。弯路从山脚绕到山腰、再到山顶,溪流从肉眼可见到远处、再到完全看不见;潺潺流水声,从有到渐无;树叶的颜色从浅到深,高大的树干随着海拔的高度飙升,树木的腰越发倾斜。弯腰的树木像一位位智叟,他们在向我招手,慈祥的面容似乎在喃喃自语:“终于等到你了!”有坡度的山地上,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同伴。或许,来得太迟了,未能在树木最美好的年华见到最英俊、潇洒的他们!
司机小哥是土生土长的库尔特乡人。即便是当地人,山高路远的加斯塔普夏牧场,他也就来过一次。车子刚拐过山的阳面,遇见一位赶羊骑马的汉子,其着装还是冬天里的厚衣服,面部皮肤黝黑,五官轮廓清晰且有点驼背、耸肩。“到加斯塔普夏牧场还有多远?”
马背上扭头看着我们的汉子回答:“不远,路不好走,一个多小时吧!”
车辆继续前行,走远了,司机小哥说:“刚才,搭话的汉子长得着急,四十出头而已!”
哦,“着急”的不光是长相,还有山里的风。
山脚、山腰、山间和山顶的风,各有特点——或温柔或彪悍,或缓或急;在山的不同位置,感受风的强弱柔悍均不同。小哥说,年轻时喜欢和风对抗,哪里风大,几个同伴就往哪里钻。站在风口,风扑面而来,气势汹汹,自我感觉人比风还要厉害、还要凶狠!而现在,喜欢顺其自然、一切随缘,如同山那般,东南西北风,随时随性。结构松垮的泥土被风带走,山体出现各种形状,石头山任其如何摧残、打压,仍不被动摇。千锤百炼,无数打压锻炼后,剩余的山石经得起考验和磨砺。山如此、河如此,人,亦如此。
终于到达加斯塔普夏牧场,这里地势开阔,偶有几块大石头。人走累了,可以挨着石头打个盹;或手脚并用爬上石头背,盛夏正午的阳光恰好适合晒背。太阳毫不留情,最大限度地释放着热情与能量。后背是人体任督二脉交集之处,还是很多经络汇聚之地,如胆经、肝经、膀胱经、肺经等,三伏天多晒背,符合中医的养生和治未病的理念。人要补充阳气,牛羊马驼也不甘示弱,铆足了劲沉浸在阳光雨露中,吸收着属于各自的“阳气”。
「金格夏牧场」
山路颠簸,车停了。我的内心总有一股冲动,总想爬上车顶,试图与山顶的树木比个子。车前盖还真给力,顶住了我百余斤的肉身,支持了我肆意而无拘无束撒野,实现了中规中矩日常的突破。只是,夏牧场的牛羊马驼,头也不抬,懒得理会疯疯癫癫的“外来生物”。终究还是有所顾忌,踩蹋SUV车顶,下山返程就是个问题。与树比高的疯狂念头,被另一个念头击退、取代——我和同伴从后备箱拿出啤酒,在没有冰箱的条件下,决定到溪水边,“天然冰箱”里实现冰镇。
哗啦啦的溪水,光听声音就晓得她热情活泼、好动调皮。看不到尽头的溪流,消失的视线,阻挡了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。我把玻璃瓶用绳子捆好,四个一捆,置于溪水中央。湍急的水流,根本无法撼动“手牵手”的啤酒。流淌的溪水将啤酒浸漫,一次次越过,却始终无法动摇其坚定的心,始终无法将其带走。溪流下的小鱼,眼睁睁看着欢腾的溪流与啤酒相遇,来不及说再见,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溪水的温度较气温低,为何?大概,溪水多为冰川融水,或发源地是海拔更高的山谷,其气温低。溪水“穿透”玻璃,向内在啤酒传递着温差。不到半个小时,啤酒比从冰箱里刚取出来时还要冰,溪水把啤酒给“镇”住了!同行的有位高人,闻讯赶来助力,徒手开啤酒瓶。不用牙齿不用启瓶器,更不用一次性木筷,总而言之,就是一双手,神不知鬼不觉!至今,我也没能搞懂如何完成和实现开瓶。
或许,溪水冰镇后的啤酒不易醉人,悄悄将低度酒精“剔除”了!数人围坐,逐渐感觉到外冷、内热。山里,一旦太阳下山,温度急速下降。有太阳与没太阳、白天和黑夜,这是明显区别的两种状态。而溪水“加工”后的啤酒竟有了不醉的感觉,一瓶接一瓶,越发感觉到五脏六腑的热情都被点燃了!一种由内向外的暖流,拼了命地向外冲,仿佛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,仿佛一头冲破牢笼的猛虎。即便是在黑夜里,灼热的内心、充盈的激情,早已照亮了夜空,彷如白日焰火般闪耀、亮眼、提神、振奋!
金格夏牧场的夜幕,在麦芽发酵中降临。牧场的山坡缓缓而上,如人体肌肤的肌理般。草坪嫩绿如新,仿佛是人的躯干披上了绿毯。我索性躺下,从没想过与绿毯如此无间。友人说,夜晚这里有狼。众人听后,一阵又一阵哈哈大笑。友人一脸认真的样子,“如假包换”!众人还是不信,有人说:“如有狼,你个头大,先上。”又有人说:“人与狼共舞,谁人能胜?”接着,又是一阵调侃,有人说:“肯定是狼,为何?你听说过《饿狼传说》吗?不是张学友,而是夏牧场版本。”又是一阵欢笑声,当欢乐的笑声尘埃落定时,有人提出疑问:“万一真有狼突袭,跑得赢吗?”答案是否定的,人的双腿蜕化的速度比狼的四肢蜕化或许要快得多。
「一座座行走的房子」
金格夏牧场在克孜勒希力克乡。或许,夜深人静时,真的会有饿极了的狼突袭;同样的逻辑,饿极了的哈熊,也会搞突袭。人类对动物一直存在误解——总认为,人被动物突袭,是动物的兽性使然!其实,动物也怕人、怕光亮、怕声音、怕棍子刀剑。古时候,人们会在露宿的洞穴外生堆火,火种有专人看管。火、光、热,动物对其天生惧怕。若非找不到食物,饿到了极点,动物更多愿意与人保持距离。动物的领地意识非常强,若非认为或理解为领地被外来人占领,也不会轻易发动反击或具有攻击性。如此这般,能够随缘地躺在绿毯上仰望浩瀚星空,真是一件奢侈的事。
当地人有多喜欢仰望星辰、多热爱独享星空的静谧?瞧他们的毡房,便可略知一二。即便是毡房的顶部,也要开个天窗。在夏牧场,仍要盖厚厚的棉被,人体一点都不能受凉气侵袭,否则感冒、咳嗽、气管炎都会来“敲门”,长期就是寒入骨髓。毡房的门使用双扇或单扇木门,交错的木架和撑杆及圆顶,形成围着羊毛毡的房子,一个相对封闭的家,一个分内、外的场所。广阔的草原是外,毡房内空间是内。外和内的分别在于,羊毛毡围着的栅栏和空间。牧场是空间的开放性,放牧生活具有不确定性,毡房门在象征意义之外,更彰显了实用性——切实起到防御野兽、抵御极端天气的作用,并从心理上给人以安全感。在以门为中心的相对闭合空间,牧民在草原上分隔出家内与家外。实际上,门与“家”对牧民而言具有同等含义,其与我们熟悉的文化婚俗中对“上门”“过门”所指的“家”的概念无二。如牧民家中,女儿到了婚龄要出嫁,在出嫁和作为新娘首次回门时,娘家人会根据自身经济条件给予她一定数量的牲畜和生活用品,在这里,娘家的“门”就成了出嫁女儿“内外身份”转换的象征。而透过天窗仰望夜空,成为每一位热爱生活的人内心的镜像,无穷的远方、无数的人,都与我有关!
在夏牧场,星星点点的毡房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朵,点缀在绿毯上。毡房的营造技艺、搭建以及空间功能在与时俱进,越来越讲究手工刺绣的装饰、审美艺术功能的提升,这正是牧民朋友生活水准提升的最好表征。毡房是传统建筑艺术,过去常被称为“一座座会行走的房子”。如今,在冬窝子有了定居点,但大型毡房仍在建造——人们赋予其更多的功能和意义。而在富蕴的夏牧场,我聆听一座座毡房行走的声音,夜观繁星璀璨的星空,入耳入眼入心的是,牧民地为铺、天为顶的文化观和圆形时空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