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尔津系列之二——爱乐之城
◎刘妍
在通往喀纳斯的必经之路上,有个不起眼的小县城——布尔津。小城虽小,却让人印象极其深刻。参天的野树林中央有座纪念碑,纪念的主人名叫白山布·杜南拜,弹得一手上乘的冬不拉,他喜用、善用音乐艺术调解、化解世俗中的家长里短,一生创作了上百首以冬不拉弹唱为主的民间音乐……白山布十指同时弹两把冬不拉,我没能亲眼见证。但老人去世后的140余年,其徒弟的徒弟同时弹奏两把冬不拉,我亲眼见识了一番——当时,叶尔肯别克·阿哈什正在教一群孩子弹老前辈的经典名曲《马奶子》。学习冬不拉是免费的,可学到技能、增长见识,确是无价的!叶尔肯别克说,冬不拉是传统民乐器,现在每天想的就是如何用心用情用力把孩子们培养出来。
[童话边城]
乐,在这里读“快乐”的“乐”。
当南方人还在露腰、着吊带裙、吹空调,饱受高温炙烤时,西北之北的边城布尔津人早已打好草、安顿好牛羊,有一句没一句,惬意而慵懒地等待一波又一波的冷空气来袭。
南方优雅的小资女人,掩盖不住小扇子的无力与无助。绯红的脸颊,是害羞,还是燥热?难以辨别!西北之北的边城女人,带着娃娃走在乡间小路,随心所欲地拾一片不起眼却又黄红相间的落叶。乡间本没有路,人走多了,也会踏出一条土路。一阵风从耳边拂过,黄沙扑面,风尘仆仆,多了几分江湖侠气的豪情。
住在大都市里的男男女女,后天练就了“偏向虎山行”的肥胆——周末,哪里人多往哪里挤,附庸风雅,爬个山、看个红叶……即便人山人海、人头攒动,也在所不辞!人龙的尾部只能看见龙头人群的头头脑脑,究竟哪里是头、哪里是尾,只能留给“哥德巴赫猜想”。人人撅着屁股,头也不回地朝前走,老牛低头拉车大致也是这个情景。边城的男人女人,个个侠肝义胆、豪情万丈。吉木乃的萨吾尔山连着哈巴河、连着青河,连绵起伏,“千里画廊”处处有着睁眼可见的红叶。西北东南走向的阿尔泰山脉连着中亚地区的山川,他们骨子里就相信——枯草丛中任何一片不经意的落叶,连接着天下所有的秋天;脚下的任何一粒流沙是世界沙丘家族的一员,正所谓:一叶知秋,一沙连天下。看黄叶、红叶,不必矫情地四处奔走,不必千里迢迢钻入门票、栏杆、服务生等各种前提条件重重设置的牢笼中。边城的人,“大”字形地摊在毡房被窝里,大口喝着热腾腾的奶茶,半梦半醒之间就能透过窗户,看见自由落体外加720度旋转的黄叶和红叶。天、地、人、叶,一个立体面,全都有了,美其名曰:“天人合一”。
边城人坚信,心中有那份独一无二的浪漫,不必非要跑到人海中看红叶,不必跟随众人的脚步,费力且不讨好。边城人自认为,天生就是李白杜甫再世,只要心里有爱、眼底有光、心中惦记秋色,天天都是甜如蜜的生活。诗和远方永远在心里,快乐在路上。自然界的美好景色,一旦被命名、一旦被蜂拥而至,似乎就有了一定的价值。而这种价值一旦被逐利的人盯上,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安上“栏杆”。自然与非自然,于是有了界线。再美好的景色,精神上似乎也有了画地为牢的味道。多元化的味道,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对与错。不过,边城的男人与女人、老人与孩童,更钟情于这天人合一、无拘无束的童话世界。大自然,一直都活在童话边城人的心里、眼中和基因里。
[弹起心爱的冬不拉]
乐,在这里读“音乐”的乐。
喀纳斯一年四季皆是景,远景、中景、近景,景中景,风情万种。春夏秋冬分明绚烂,读懂,或许要用一生,又或几辈子……“石屎森林”里待得有些厌烦的人们总是习惯性选择逃避,以旅游或行走的方式,自我安慰自主选择。某种程度而言,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——有得选,是幸事,这是大自然为人类天赐的福泽、喘息的出口。
在通往喀纳斯的必经之路上,有个不起眼的小县城——布尔津。小城虽小,却让人印象极其深刻。建筑的外墙色彩斑斓,靛蓝、粉红、明黄等;建筑的造型,或圆或尖,哥特式、中式、俄式,外墙上高高挂着且正常计时的机械钟,仿佛在诉说着小城的前世今生。我盲目地游走,野心十足地想用脚步尽情丈量小城。饿了来个包尔萨克、渴了喝碗奶茶,时光仿佛在此停留,让包括我在内的众人,灵魂有了难得歇脚的机会。
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”小城有着迷人的外观。若光有其表,或一笑置之。小城通往喀纳斯景区五公里处,有片密密麻麻的野生树林。从容流过的布尔津河滋养着野树林,它们的祖先是什么时候到达此地,如何到达,天晓得!只知道,河水无私地滋润着一切生命。参天的野树林中央有座纪念碑,纪念的主人名叫白山布·杜南拜,关于他的传说,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在世居于此的人们而言,不知道白山布,必是过江龙,初来乍到!
白山布有着“和平使者”的美誉,弹得一手上乘的冬不拉,有时还能两把齐奏。十个手指在两把冬不拉的琴弦上来回拨动,撩动的是人心且声声入耳。通常情况下,音乐伴随着舞蹈,在重大节庆、欢快吉祥的日子助兴。而这位智叟老人与众不同,他喜用、善用音乐艺术调解、化解世俗中的家长里短。白山布一生创作了上百首以冬不拉弹唱为主的民间音乐,以骏马乐曲、自然风光抒情曲居多。
白山布十指同时弹两把冬不拉,我没能亲眼见证。但老人去世后的140余年,其徒弟的徒弟同时弹奏两把冬不拉,我亲眼见识了一番。布尔津县的叶尔肯别克·阿哈什——他是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冬不拉艺术第三代传承人。冬不拉世代相传,已经到了叶尔肯别克这一代。百年传承,其中有名的无名的,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,传承冬不拉是他们共同的努力和心愿。我遇见叶尔肯别克是个巧合,他正在教一群孩子弹老前辈的经典名曲《马奶子》。从孩子们迷茫的眼神中,他们对冬不拉名家白布山老师的作品并不能深刻领悟。若能理解为一个人名、一个代号、一个文化符号,已经很不错了!当叶尔肯别克两把冬不拉齐飞演奏《天鹅曲》时,孩子们的双眸亮了。在他们既有的认知中,从未见过“双飞”的冬不拉。吃惊之余,孩子们悟到了冬不拉深厚的文化底蕴。学习冬不拉是免费的,可学到技能、增长见识,确是无价的!叶尔肯别克的徒弟已经达到三位数,白山布老人的徒子徒孙,有名有姓地增加了百多人。叶尔肯别克说,冬不拉是传统民乐器,现在每天想的就是如何用心用情用力把孩子们培养出来。
随着叶尔肯别克十指飞快地舞动,观乐者的心境早已飞跃雪山草地、飞过了毡房……弹起心爱的冬不拉,叶尔肯别克换了个人似的,眼前不止有老前辈,还有无数的继承者。他说,第四代传承人准备在眼前的这群娃娃中挑选。
[“天梯”]
羊赶羊、牛赶牛、羊赶牛,骆驼马儿颤悠悠。以慢吞吞闻名于世的牛,发挥着“魔王”的天性,不理不睬、我行我素。女主人性子急,扬鞭吆喝。“牛魔王”与女主人,两条平行线似的。声声吆喝,碎碎念,又好像母亲在调教慢性子、天资一般的娃娃。
牛羊马驼风雨兼程、披星戴月,由低至高,从山脚走到了半山坡。距离更高处,仍有一段距离。更高更高处是山顶,叫夏牧场。夏牧场是他们眼中的世外桃源、梦幻之地。布尔津夏牧场的风捎来悄悄话:“不要急、不要急,花儿草儿铆足了劲生长,等着你们开启狂欢派对之旅。”
歇歇脚、喝口水,乏了困了站着打个盹、眯个眼。无奈,夏牧场的风时而刚烈、时而温柔,一阵又一阵,热浪前仆后继,不时传递着主人的私房话。浩浩荡荡的前进大军,仿若千军万马直捣黄龙。人和马牛羊骆驼,都尽可能摆出一副眯眼状。纵使眯眯眼,也要盯着一线天。山路崎岖,怪石嶙峋外凸、斜横。沿山体外侧行走,与顺流而下的溪水相向而行。溪水越宽,声响越大,夏牧场就越近。他们各自心中揣着的那团火,燃得越旺。而“牛魔王”心中的那团火,或许是千军万马中燃烧最旺盛、最恒长的,笃定前行的步伐,即便天崩地裂,目标依然在。
十岁的纳尔涛睁大双眼,奶声奶气地说:“姐姐,我要考考你。狗狗为何要刨土?”孩子一脸天真无邪,单眼皮、蓝眼睛迷人极了!满世界的双眼皮,单眼皮物以稀为贵,近在咫尺。我故意摇了摇头,表示不知道。这一举动激发了孩子的积极性和好胜心。小大人似的,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句“那是因为狗狗体内缺少某种微量元素。”我随声应和,原来如此。纳尔涛一改安静的模样,一会儿说兜里装有巧克力,一会儿说同桌昨天抄了他的作业。叽叽喳喳,比枝头的麻雀还要聒噪。可世界如果少了这样那样的声音,那该多无趣!车里有两罐啤酒。纳尔涛自告奋勇,在车辆休息的间隙,主动跑腿,直接放入溪水中浸泡。溪水的冰凉出乎我的意料。高山雪融水,流淌的天然大冰柜,哗哗作响,无限延伸。与众不同的是,这“冰柜”没有门,不设禁锢、没有藩篱,对人极其友好,只要你想靠近,就能触摸、就能实现。
我一边喝着冰镇啤酒,一边狂赞纳尔涛聪明。熟悉和了解夏牧场的孩子,才能提出最因地制宜的想法,做出最符合经济学原理的举动。纳尔涛趁势而上,问大人要手机打游戏。人小鬼大,兜兜转转,就是条件交换。作为对冰镇啤酒的回馈,我与纳尔涛联机联手搏杀了三个回合。
趁着微醺,我搬了张有靠背的椅子,跷腿仰望星空。夏牧场四面环山,地形平坦开阔。朝北朝西朝东,走个十来公里,就是界碑。这里的马牛羊淘气得很,忘情地吃草、喝水,不守规矩,一不留神就越界。主人吹个哨子,夕阳西下,“牛魔王”带着它们原路返回。偶尔也有失魂的马牛羊,一只半只的,就算送个礼给邻居吧!不过这个邻居,或许一辈子难得遇见两回。马牛羊低头不语,恨不得整个身体扎入草丛。夏牧场只有短短两个月,因短暂的夏季出现而存在。两个月后,这里就成了无人区。八月飞雪、九月断流,这是夏牧场周遭的常见自然现象。毡房可拆可装,一车搞定,踩踩油门,上山下山,无缝对接。一切都是可拆卸、可移动、可转移的。大都市里的“石屎森林”灯火通明,在这里截然不同。相反,少了光污染,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几颗。夏牧场的星星不是星星,是宝石,是夜明珠。这里的夜幕,黑的纯度极高,黑到了极致。星星吊在半空中,随时可能掉下来。我想用手机搜索几首“饮歌”洗洗耳朵、涤荡心灵,定睛一看,没信号,只好作罢!少了声光电,反而多了牛羊马的“歌声”,多了刺激性气味,多了溪水哗啦啦的自言自语。我努力竖起耳朵,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,尝试了一遍又一遍,没有任何收获。我摇头晃脑,不安分地左右摆着凳子,试图晃入幻境、试图接近浩瀚星辰,以致纳尔涛何时来到我身边盘腿坐在青草地上,却浑然不知。托着下巴的纳尔涛嘀咕着,“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是台阶……”星星是台阶?我瞬间清醒了。灵魂沿着“台阶”一直向上向上,走了多少,我没数,也数不清!醒了,还是醉着?我使劲掐了掐大腿,肢体有感觉,却分辨不清天与地,眼里只有“天梯”。或许,我的灵魂早已沿着星星质地的“天梯”,渐行渐远渐无书。在童话边城,无论是人的快乐,还是音律的愉悦,都不及关乎人的灵魂问题的深刻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