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桐
◎刘妍
「河边的孤桐」
螃蟹威风凛凛,“武将军”迈着“外八字”,后脚赶不上前脚,爱摆架子、爱耍武威!会钻洞的螃蟹如此,一动不动的山脉也有威风的一面——呈东南—西北走向的阿尔泰山,一股巨大的寒流旋涡,如头顶一口锅。聚集于此的西伯利亚寒流,一层又一层、一圈又一圈,绕成天地间最大的棉球。白色的气流云团如同深不见底的巨锅,锅里有多少法宝,无人知晓!头顶一口锅的阿尔泰山想必是大自然的宠儿。我们只知道,这里的雪季长、积雪深厚,四季分明倒是从未缺席,却多少有些偏心——这里的春天、夏天、秋天,三个抵不过一个冬天。前、后者天数相比,并不多,反而差得远!春天、夏天和秋天,悄然而至、默默离开,纵使不甘心,终因力量悬殊,只好忍气吞声!春天是老大哥,年纪稍长,自然胸怀宽广。
今年,春天来得晚,来到额尔齐斯河上游更晚!潺潺溪水隐没在蓝色薄冰之下,“猫”了一个冬天的小鱼相互叫唤着“醒醒,快醒醒,春天来了……”迷糊中,随大流稀里糊涂地“溜达”。小鱼迷糊,可可托海一直人间清醒!可可托海不是海,是一片神奇的土地。穿越无边雪原,我们来到阿尔泰山中部富蕴县城北、路程牌51千米处的可可托海。这片“海”以“四两拨千斤”的神力,在过去的数十年,托起国家的重任、民族的希望。“海”有原来的面貌,高出地面两百多米。不服输的人们,硬是依靠原始的人力,把这里挖成了两百多米的深坑。一正一负的矿坑现场,形成了巨大的视觉效果。由坑底部盘旋向上的十余条螺旋形车道,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的奋斗历程。“海”有个美誉,叫“地质矿产博物馆”,已知或未知的、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矿,都能在这里找到。
高段位的三号矿,今人亲切地称之为“功勋矿”。上世纪的那个年代,吸引着全国的科技青年奔赴,18岁的山东青年付明聚是万千科技青年之一。站在功勋矿观景台护栏边,我伸出一只脚拍照打卡,图说如是:“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。”矿坑底部早已积水漫腰,不确定性,目之所及的深不可测,让包括我在内的众人心生恐惧!久居城市的人们,在解说员的“嘚啵嘚啵”下,常一知半解,对解说的内容囫囵吞枣!功勋矿的异质性所带来的新鲜感以及油然而生的爱国情怀,早已成为吸引亿万国人打卡的无可雄辩的理由。回望七十多年前,付明聚刚刚电工专业毕业,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三号矿建设大军中。这里百废待兴,一切从无到有。在一次野外高空作业中,发生意外,付明聚不慎坠落。受当时医疗救治条件限制,青年的命保住了,可后遗症留下,留在了躯体上、刻在了心田,成为了青年永远的痛!付明聚退休后,曾回过老家居住。人的情感是诚实的,理性常常不是感性的对手。付老终究割舍不了这片曾数十年洒热血的热土,重返故地,并选择额尔齐斯河的上游——潺潺溪流边安家。
付老是个浪漫之人——夜夜在头枕河水、仰望星辰中入眠,日日又在河水催促、牛羊“哞咩”中醒来。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成为他与外界沟通的桥梁。这样的浪漫独一份,只有当事人才懂其内涵。他收养了许多流浪小动物作伴,如小猫小狗。附近村庄的哈斯木一家,每月都给老人运送生活物资。当然,也包括小猫小狗的口粮。小哈斯木说,老人爱回忆家乡菏泽,谈及年少时的人和事,尤其是家门口、路两旁随处可见的梧桐树。他选河边安家,想必早已把阿勒泰的疣枝桦当成了家乡的梧桐树。
一场暴风雪过后,热心善良的小哈斯木发现付明聚的家塌了,老人不幸离世!乡里给老人修了墓碑,碑上刻着其籍贯、姓名、出生与卒的年月。长眠于此,山河无恙,与日月同辉,估计是付明聚的遗愿!我在坟前鞠了三躬,按传统习俗祭拜,并陪老人聊天、说话,当然,少不了聆听关于他的青春岁月故事。“这一别,不知何日才能再见……”临别前,数次回望墓碑,突然发现,老人终于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,如一株“乡树”梧桐,孤独地守护着额尔齐斯河,守在了功勋矿附近。
此情此景,让我想起了王安石的《孤桐》:“天质自森森,孤高几百寻;凌霄不屈己,得地本虚心;岁老根弥壮,阳骄叶更阴;明时思解愠,愿斫五弦琴。”梧桐深耕大地,树干屹立挺拔,正直伟岸又虚心。在阳光照射下,老当益壮,愈加繁茂强壮,树荫更浓,盛世的孤桐仍怀揣理想和抱负!
「“地球之耳”的孤桐」
王安石的《孤桐》借梧桐树托物言志,单独的树虽孤傲不合群,然,志向高远,甘于奉献!付老最后回归其毕生奉献的热土,某种意义而言,命运自己掌握,自主选择才是真幸运!然,在历史长河中,有的人却在命运之手的安排下“被动”地成为了一株“孤桐”,扎根充盈着沙漠、盐壳地表的“地球之耳”——罗布泊。罗布泊的中心区域,从高空俯瞰形似一只耳朵。这只耳朵像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地球的大耳朵,大耳朵旁是世界上著名的干旱中心,西侧是中国最大的沙漠——塔克拉玛干。
一提及罗布泊,大多数人并不了解。正是一知半解,加之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恶劣自然环境,甚少有人能走进罗布泊,走出的则更少。一来二去,罗布泊披上神秘面纱之余,还增添了令人恐惧的色调!祖籍广东的彭加木就是长眠于此的众人之一,他是一名科学家,有抱负、爱国、坚韧,是与癌症病魔作斗争的勇士。小时候,听街坊反复说到彭加木的故事。耳濡目染之下,有了好奇心——梦想着,长大了要靠己力走进罗布泊,亲自祭拜乡贤!这一想法,如同一颗种子,不知何时扎根在了我的心底,也不知何时因浇水、施肥,生根发芽了!当内心容不下这个想法时,我决定付之行动。彭加木先生是1980年6月17日走的,掐指一算,时间距离先生逝世已有四十余载。
于是,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我来到了乌鲁木齐,多方打听,试图寻求志同道合者一同进入。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生地所原党委书记潘伯荣先生听我说明来意后,突然来了一句:“你冲着彭加木先生来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潘先生自言自语,“往年春天乌鲁木齐很少下雨,今年下雨了!彭加木先生在天之灵知道,家乡来人了……”潘先生支持,心里自然欢喜,而我却开始发愁,怎么进凶险的罗布泊?单枪匹马风险太大了!
6月16日凌晨,原本说好一同前往的数人,找了各种理由要求延期。次日就是先生离开的日子,老人口中讲究的“正日”,我必须立即动身。好事多磨,一波三折。在接近哈密高速路服务区停歇的那会儿工夫,租车司机突然要求加价,必须在上车前将全程费用付清。其结果自然是双方不能达成协议,我祭拜的花篮、铲子、行李等物品被无良司机丢下。眼看着夜的大幕就要落下,我的行程状况百出,内心真是焦虑!心想,还是先到哈密,到了人多的城市再想办法。我一连拦了三辆过路车,说明来意,或许对方看到我拿着一把铲子,有点“丈二和尚——摸不着头脑”吧,婉拒了!突然,遇到“三一重工”新疆市场部的一辆会务车,我说到哈密,支付油费,对方竟然答应了!欣喜万分的我,二话不说,上车坐到了后排。一宿忙着找车,未眠未吃喝,真有点疲惫!缓了一阵,我问同行人,有没熟悉路况的司机小哥,我准备夜驰罗布泊。此时,我心无杂念、狼狈不堪的倦容,还能有什么想法?一心只想安全抵达罗布泊中心镇,只要6月17日拂晓前到达就好。如有神助般——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不但让我搭便车,还介绍了常年在哈密与罗布泊之间开泥头车的司机焦鹏。
体型发福的焦鹏早年也是个帅小伙,长年累月跑车、烈日下施工,早已皮糙、肉厚。不到三十岁,人看起来显老,五十岁差不多的模样。他靠不靠谱?我在心里终究打了个问号。我要去的地方不是旅游景区,而是让人心生敬畏的罗布泊。本着“用人不疑、疑人不用”的原则,我选择了绝对信任。一路上,我抵挡瞌睡虫的频繁侵袭,时时找话题与司机聊天。我知道,司机比我更辛苦!他如果打瞌睡,偏离主道,面临的则是灭顶之灾!
夜色快将我和司机吞没时,罗布泊管委会的买买提米吉提主任打通了我的电话,“到哪里了?”此时已是凌晨5时,等了一宿的买买提米吉提有点着急了!一路上手机信号全无,对方只能干着急。提前报了车牌号和驾驶员信息,途经哨卡时,我们得以快速通过。早上7时许,与买买提米吉提第一次见面是在早餐店。终于见到活人,我的神经稍微松弛,瞌睡虫变本加厉,试图将我吞噬!“昨天下午,户外将近五十多摄氏度,我们都躲在办公室。”买买提米吉提描述着昨天的酷热高温,“若在户外待上半个小时,人有可能会被烤化。”突然,主任话锋一转,“说来也奇怪,夜里刮起一阵大风,温度降了不少,否则,我们今天都不敢上路。”从罗布泊中心镇到彭加木先生长眠之地约有七十公里。仅这一段不但没有路,还隐藏着许多沙陷阱。车轱辘若是陷下去,就会把越野车吞食。改装的越野车在大自然面前,显得有些力不从心。罗布泊专业救援人员出身的司机不断调头,调整方向。哪哪都一样的地方,有时指南针也会失灵。同行的管委会工作人员裴宏俪,一路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,双目紧闭,车内所有人都东倒西歪着……
终于站在了彭先生的墓前,七十公里,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!双脚着地的瞬间,我似乎治好了天旋地转的强烈晕车。我努力地在墓碑前站稳、站妥,迫不及待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广东米酒、糖果、饼干、鲜花、挽联——鲜花献给英雄烈士;挽言赠给乡贤人杰;家乡的米酒和糖果,则是一名南方人献给乡贤的最朴素、最真挚的礼物。我笨拙地挖土坑,执拗地在流动的沙山上埋下铁架子,摆放鲜花的铁架子入土需达到四十厘米深度。当最后一抔土盖实,我的心也随之放下,埋进了沙子里;铁架子如同我的四肢和躯干,从此与先生在一起!
彭加木先生生前工作的地方在上海。上海街头的浪漫与诗意,少不了梧桐树的功劳。近年,上海青年喜欢到“V”形建筑前摆POSE打卡,美其名曰:“CITY WALK”!连接徐家汇与淮海路的衡山路,路两旁的梧桐树高大挺立。彭先生生前再忙,骑着自行车路过巨鹿路时,总要放缓车速。那段日子,先生与夫人总手拉手,信步在武康路上。当树叶由翠绿变成深绿时,便是春季到了夏季。当天空下起细碎的梧桐雨时,彩蝶飘飘、金黄满地,秋季如约而至。秋季或是先生最喜爱的季节,更符合先生全身弥漫的浪漫主义爱国情怀。可惜,癌症没有打倒先生,移动的沙丘吞噬了先生。若要问先生想要成为哪一种树,相信,先生必会选择梧桐——化身成为一株梧桐树,串起先生与家人最幸福的时光、最美好的记忆,梧桐树的高大笔挺、志向远大、无私奉献、向阳向上的精神实质,正是先生短暂而雄奇一生的真实写照!先生是盐碱地、沙漠、戈壁滩,乃至整个罗布泊内独一无二的“孤桐”!
「“桐”墙铁壁」
为功勋矿奉献一生的知识青年付明聚,为祖国勘查自然资源的科学家彭加木……天山南北有着神奇的魔力,人来了,就不想走,落地就能扎根。在这里,各民族如石榴籽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可爱、可敬的护边员,一生只做一件事,世代守边、护边。所谓岁月静好,不过是有人负重前行罢了!
付明聚和彭加木,不约而同化身梧桐树,用身躯筑起了“桐”墙铁壁。他俩不过是无数援疆、支疆人和事的小缩影,他们或隐入历史的尘烟,消失在无边的风月。而“桐”多了,必然形成坚如磐石的壁垒,守护着、建设着一寸河山一寸金的华夏大地。
键盘敲下“‘桐’墙铁壁”时,我有种下笔时如此悲伤,收尾时如此欣慰的轻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