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火年年——回不去的乡愁
◎漠狼
一
小时候,和大多数60年代的孩子一样——盼过年。不盼穿上新衣裳,更不盼会有谁给压岁钱(即使有压岁钱,村子里也没有消费场所),而是盼年三十那顿妥妥的美食!对于平时肚子里没多少油水的农村孩子而言,满足一次口腹之欲才是天赐的实惠。
苏北农村,年三十的中午饭,是家庭一年当中款待自家最隆重最丰盛的饭食,远远胜过大年初一的饺子。早饭后,母亲便开始忙碌,宰鸡、炖肉、蒸年糕、炸鱼、炸丸子、摊鸡蛋饼……作为家中长子,我坐在黑黢黢的柴屋里拉风箱,往灶膛里添柴。说起拉风箱,母亲到现在还讲我小时候懂事能干,家里盖屋需要找十几人帮忙,头一天夜里母亲要摊好几百张煎饼,还没到读书年龄的我,就知道帮娘拉风箱拉到天蒙蒙亮。
父亲也忙着为左邻右舍写对子(春联),家里的方桌早早就抬到了院中央,散乱摆上七八张大小板凳。各家赶早集的爷们买来红纸(笔和墨是村里买的),一边裁纸算计好自家需要多少对子、多少“福”字,一边拉呱扯闲篇,一边排队等父亲写对子。给别人家写什么,大都已经记不清了,我家堂屋每年贴的无外乎“忠厚传家远,诗书济世长”“向阳门第春常在,积善人家庆有馀”“福如东海长流水,寿比南山不老松”之类的。苏北农村有一习俗:对子一般都是喜庆的红色,但凡家里或家族中遇有故去的老人,按亲疏关系和老人故去年头的长短,对子就必须以白、蓝、黄不同颜色严格对应起来。倘是家里至亲的老人死去不满三年,是绝不能贴红对子的。父亲字写得好,在家乡是出了名的。生前,他有一年和母亲到新疆来看我,当时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,好像还满足过他几次书写会标的存在感。
打发完所有人,父亲将自家的对子、横批、“福”字一一写好,便开始粘贴——首先贴院子的大门、堂屋的正门,然后是东屋、西屋、灶台,这些必须得由父亲亲自操持;其他的,粮仓贴“五谷丰登”、石磨贴“白虎大吉”、牛槽贴“六畜兴旺”、猪圈贴“膘肥体壮”、鸡窝贴“鸡鸭成群”,这些都任由孩子们大显身手,横的、竖的、歪的、正的都可以,不必强求,图的就是欢快喜庆、一个乐子。
当然,除了贴春联,在苏北、齐鲁、皖北、豫东一带,各家各户房屋的门楣上少不得要贴五颜六色的“门吊子”,也叫挂廊、挂千、过门笺,据说自南宋至今有一千多年历史,现已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。门吊子的形式和效果有些像剪纸,但比剪纸色彩更丰富,现如今一张门吊子可以由几种颜色的纸镶嵌而成,上面镂有吉祥喜庆的文字,配以花鸟鱼虫等细腻、精美的图案,多以五帧或七帧为一组构成完整的意思,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望。此为文字加图案的艺术,干这行的,至少要粗通文墨。
父亲年轻时也曾凿过门吊子,通宵达旦赶在节前凿好,赶东集、跑西集兜售,好挣些钱过年。贴的时候,门吊子上沿要整齐牢固地粘在门楣上,下面大部悬空,五颜六色,随风摆动、轻轻起舞、摇曳生姿,与门上的春联、“福”字,以及院子里随处的红彤彤一片,相互契合、应时应景,新春盎然、喜气盈盈!
好饭不怕晚。贴好对联,娘的饭菜也已准备妥当,荤的素的满满地摆在堂屋中央的桌子上。我和弟弟拿起最大的一挂鞭炮,跑到院外大门口,兄弟俩合力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。随着鞭炮的“噼里啪啦”声,咱家辞旧迎新的年饭正式开席了!面对满桌的人间至味,兄妹四人早已两眼放光,急不可待,只等父亲拿起杯子,我们便可百无禁忌。年轻的父亲一副斯文模样,矜持地举起酒杯,夹起一粒水煮花生或凉拌藕片,细嚼慢品,和母亲把酒持螯、浅饮小酌。我们一阵食指大动、狼吞虎咽、风卷残云,满嘴油光光的,既贪婪又满足。因为各自心里都有数,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——唯年饭可以放开肚皮,剩下那些鸡鱼肉蛋,都是用来招待正月里走亲的姑姑、姑奶奶和接亲的姥爷、舅舅的。年饭的节奏拉得很长,可以从午后两三点一直吃到掌灯时分。
多少年以后,想起家乡三十晌午的年饭,其景其情,俨然一幅把酒言欢、春风和畅、父母子女承欢图。
二
1977年,父亲原本计划举家搬迁来阿勒泰讨生活,但终因各种缘故没有成行。恰巧,舅舅一位本家侄女从阿勒泰回老家探亲,于是家里让我跟着这人,去新疆和独居多年的姥姥生活、读书。自此,我和家乡一别两宽,像是无根浮萍,始终漂泊,不知所依,这好像是我的宿命。
那个年代,交通不便,阿勒泰的副食品匮乏,从老家探亲的人回来,总大包小包背着芝麻油、花生米、粉条、豆腐干、虾米、干海鲜等土特产,有的甚至连大米也往回背。阿勒泰是牧业大区,牛羊等肉食品倒是不缺,每家一日三餐白面馒头基本能自给自足,这一点是当时苏北老家不能比的。秋收大忙季节,生产队还会宰杀部分集体的牛羊马,一来改善大食堂伙食,二来可按人头给每家每户分些。我和姥姥分到肉后,常用来包饺子。
和姥姥一起过年,印象最深的是她准备的年货量足,因为姥姥是村里少数几个上年纪的老人,人缘好,初一拜年和来往走动的人特别多。比如糖果要买三四公斤,瓜子要炒好几锅,过年包饺子,常常提前半个月就开始了。挑一个星期天,她老人家拿出冬宰的肉让我负责剁馅子,一剁就是大半天。其后每天晚上,我都要和她包一点拿到院子雪地里冻上,差不多积攒一面袋子,饺子这才算是包够了!
与家乡不同的是,20世纪70年代末,阿勒泰的乡下人家过春节,少有贴春联、放鞭炮的。不是不放鞭炮、贴春联,是因为有钱也没处买。
阿勒泰乡下的春节,自有与众不同之处。大年初一天麻麻亮,平时安静少人的小村子突然就热闹起来——南北大路和村子里横七竖八的小道小巷,不分男女老幼,不管认识不认识,来来往往、进进出出都是拜年的人。孩子们绝对是拜年队伍中最早、最多、最坚定、最活跃的,三五一拨,首先推门来到平时彼此走动最亲近的老乡亲戚家里,齐刷刷站在里屋门口,向男女主人道一声:“叔叔、阿姨过年好!”(当然,也极有可能是“爷爷、奶奶好!”“大爷、大娘好!”),然后一动不动,就等主人发糖果和瓜子。主人家往往看人“下菜”,是老乡亲戚、平时走动多的,就多给几颗奶糖,其他孩子也不生气,他们知道今天拜年不是奔着人来的,而是冲着糖去的。就这样,每个孩子都准备了一个小袋子,挨家挨户一直拜到大年初三。勤快、嘴甜的孩子,几天下来,着实能攒下不少糖果,一直可以吃到四五月的化雪时节。舅舅家二表妹是个拜年高手,有一年初一晚上,拜了一整天年的她,喜滋滋来到奶奶家,非要和我玩老虎棒子鸡赢糖,她哪里是我的对手,还没等把她的糖全都赢过来,人就早已输得号啕起来。
除欢天喜地、蹦蹦跳跳、穿红戴绿的小孩,初一拜年的另一支主力便是各家的男劳力(因为有人来拜年,各家女主人则要等到初二、初三才出门),他们须要到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、书记队长、亲戚老乡、玩得来的朋友家坐坐,主人家在初一这天,也会准备三五样荤素小菜,来人除了抽烟、喝茶、嗑瓜子,还要喝几杯白酒,方能告辞。如此这般,到另一家再按老例喝几杯,不等日薄西山,男人们早已二晕二晕的了!当然,这只是初一拜年的小酒。阿勒泰冬季漫长,农民在家“猫冬”,有的是时间。因此,各家各户摆年酒,请亲朋好友聚一聚,则要等到初三以后了。有些人家光是摆年酒就得请好几次,这样你请我请的,男人们要喝一个正月才能罢场子。上初中以后,同学之间也兴起了拜年。同村男女同学相互约好,吃过早饭便骑着自行车四队、二队、六队满公社地跑。大人们都很开明大方,见孩子同学来拜年,不仅好菜好饭款待着,甚至还拿出酒来让我们“放肆”一把。
日久他乡即故乡!阿勒泰这片皇天后土,纯朴、热情、大气、友善,曾深深感动、温暖、养育了一个少年,让他在无数个黄昏和夜晚,忘记了远在时空之外的家乡和梦里依稀的父母兄妹。
三
岁月流年,如今随着手机的普及,走家串户拜年的越来越少了,打个电话、发个微信就能表情达意。相互请客摆年酒,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事,小酒不喝要养生了。年夜饭也放在了大酒店,老老小小亲朋好友一大桌,高兴、热闹、轻松,既有气氛又省去了煎炸烹炒、洗洗涮涮之苦。更有时尚者,开启了旅游式过年——南方的,到阿勒泰来体验冰天雪地,滑雪滑冰堆雪人;阿勒泰的,去海南享受阳光沙滩,冲浪潜水喝椰奶。
于我等“60后”而言,每个春节,都是对青葱岁月来一次庄严而隆重的回忆、怀念和告别,过年过的是曾经的人、曾经的事、曾经的岁月、曾经的亲情和纠葛……回不去了,苏北农村的小房洼;回不去了,阿勒泰红墩的喀木斯特;回不去了,吉木乃的喀尔交乡二中……正如普希金的诗,“一切都将过去,而那过去了的,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”。
辞暮尔尔,烟火年年。一切都可以变,唯有团圆、喜庆、亲情、友情不变!
日久他乡即故乡!阿勒泰这片皇天后土,纯朴、热情、大气、友善,曾深深感动、温暖、养育了一个少年,让他在无数个黄昏和夜晚,忘记了远在时空之外的家乡和梦里依稀的父母兄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