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解忧牧场看到故乡
西北、东北很多地方相似,土地辽阔,天高云淡……可能,一个人只有在远方才能获得乡愁和诗意,继而唤醒秉性中柔弱、动人的部分……
◎小白
解忧牧场是小七的家,在阿勒泰市郊区。它离城很近,就在我们赶往机场的沿途。去她家的路是水泥道,两侧是玉米地,没有田地的平整地方是些石头院墙,石头院墙里是石头房子。我们找了半天,终于在小七的电话引导下摸索到解忧牧场。我问小七:“这院子有多大?”她想了想说:“大概五亩。”那就是三千多平方米,一个人莳弄这么大个院子,可得费工夫,这一点我深有体会——看着不起眼的花花草草、茄子、辣椒、西红柿,干起活儿来可不轻松!我不禁再次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——她很朴素,普通得和当地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区别,衣着随意,就是平常干活穿的,额头散落着碎发,眼睛本来就小,再一笑都没了!没看过她那些散文的话,你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大作家联系到一起。
来的路上,当地朋友说这里冬天下雪,把雪往路两侧一推,上面就是滑雪的轨道。小七在作品里也多次提到过,说她的小羊驼“糖糖”经常和孩子们在这样的“雪道”上玩耍。我们在小七的院子看到了她作品里的“糖糖”,这只名满天下的羊驼肯定见过不少世面,进来一院子人,一点也不惊慌!全国很多读者都是先知道小羊驼“糖糖”,然后才记住了阿瑟穆·小七。
不知道隔壁那家住的是不是老奴尔旦大叔,我对这个人物角色印象深刻。小七的作品里,这位大叔很有个性,他的每只羊都有名字,什么阿任、白脸、圆肚……那些羊就跟他的孩子一样。小时候,我的家乡也有羊倌,羊倌的羊不全是自己的,很多人家把羊搁他这儿,雇他放。他的羊大概也是有名字的,他从不会弄丢,也从不会弄错,我常见他在收拢羊群进圈时,嘴里不住地念叨着“它在、它在,它也在……”动物们和这些人真的就是朋友,他们彼此间甚至比家人还熟悉。老奴尔旦说啥也不进城的原因之一,就是放不下他的那匹老马——那匹马已经成了老奴尔旦生命的一部分,而它,在别人对老奴尔旦言语不敬时会挺身而出,冲过去一头撞倒那个家伙,吓得对方趴在草丛里不敢起身……小七和羊驼、老奴尔旦和他的老马、我家乡的羊倌和他的羊,我相信,他们互相都了解彼此的秘密,并且在隐秘的生活里且歌且行、有笑有泪,把平常的日子过成了一首童话诗!
在院子里,我看到了小七花一百元从一个牧民手里收来的马槽子。为了这个马槽子,小七被警察问话,警察把她当成了偷羊的贼。幸亏有放牧的乡邻认出了她——知道她就是那个爱收集老物件的著名作家小七,这才解开了误会。小七收购的马槽子是哈萨克族牧民喂马的工具,早些年很常见。这样的物件,木质大多是松木的,硬而沉,因为转场不便携带,现在基本弃用。也是因为它太沉、太硬不好劈,才摆脱了沦为烧柴的命运,才得以保存。今天,我们很难再见到这样的老物件了,但它们身上的色彩,却像谜一样被时间封存着,只有在小七这样的眼睛注视下,“谜底”才被揭开,然后在解忧牧场的院子里、在小七的作品里,一点一点复活,被讨论、被传播,或者被怀念!
西北、东北很多地方相似,土地辽阔,天高云淡。对一路上的茫茫戈壁、辽阔天空,我总觉得似曾相识。只是要轻易穿透它们外在的辽阔和粗砺,体会沧桑历史下地域的魅力与信仰的高贵,还要看——你有没有对生活的耐力和慧根,非如此不能企及。我远道而来,在小七的院子只是短暂停留,一下子勾起对往事的回忆,正是因为这些相像的地方。不论其他,仅小七的模样就很像一个熟人,说不出究竟,可能,就是她身上的质朴和厚重让我感到熟悉。
老物件必须在它适合的空间里才有生命。几十年来,它们纷纷隐入尘烟。在解忧牧场,同样的问题,对生活也提了出来——究竟是搬进城里住进楼房,还是回归自然保持悠久的传统,和牧歌、田园、草场、老屋融为一体。看来,小七选择的是后者。我无法判断两种选择的优劣,但我同样向往简单的生活。对生活,我有自己的判断,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,不能只图好看。小七是旧物收集者、非遗文化传承人,我看了她手工制作的肥皂,特别麻烦,所有的材料均来自日常生活,所有的工序都要经过时间的打磨和等待,光是从骆驼刺的燃烧物中提取天然碱液就要耗费很大的精力,那块肥皂是真正意义上的纯天然、纯手工。她是慢生活的倡导者,同时也是一个真正在享受生活的人。
小七的牧场上,原生态的生活就像她的名字一样,让我好奇——为什么一个女子给自己取名小七?后来明白了,“7”在哈萨克民族里是吉祥的数字,逢七、十七、二十七,牧民都像过节一样集会,自发地拿出好吃的和邻居们分享,孩子们等这一天等长了脖子……小时候过年,宰牲、蒸豆包……必定会把左邻右舍请来,要不也热气腾腾地端过去一些,那时候过年真热闹!幸运的是,多年后在异乡,我又找到了小时候的这个感觉。
眼看十月份了,阿勒泰已经下了一场雪。解忧牧场的菜园里还有些熟透的西红柿,我们不管不顾地踩进去摘了就忙不迭地往嘴里送,冰凉酸甜,别有风味!可能,一个人只有在远方才能获得乡愁和诗意,继而唤醒秉性中柔弱、动人的部分。一个马槽子勾起了我那么多回忆,可见,这些旧物身上藏着的内容已经不是一个民族、一个区域独有的文化记忆了!
在小七的院子里,我还找到一副犁,它和我小时候见到的犁是一样的。松嫩平原是黄金玉米带,早些年遍地是这样的犁。犁是十分古老的农业工具,最初由耒耜发展演变而来,耒耜的造型很多人在博物馆见过,有点像弓弩。耒是一个柄,耜是耒下端起土的部分,到了商朝,耒耜逐渐演化成犁,那时的犁和今天我们看到的已经很相像了,但并不完善。后来到了隋唐时期,犁的构造基本成型。陆龟蒙《耒耜经》记载,当时的犁由十一根木及金属构件组成,至此,犁,除了体型庞大,再没做过多大的改变。小七家的这张犁就是这样的。不知道犁是什么时候在新疆出现的,我觉得哪里先出现这样的东西不重要,作为农业生产工具,犁是代表人们智慧的重要器具。
不管是牧人还是农人,这些在生活中出现的工具和他们朝夕相处,都有了他们身上的灵气,都有了他们的性格。林则徐当年在南疆、北疆开垦荒地百万亩,修建的水渠“林公渠”,使用了120多年,直到1967年新渠建成才退役。林则徐一生大公无私、清正廉洁,修渠时自掏腰包往工程里添钱,这种精神境界令人赞叹!现在,阿勒泰地区的援疆干部大多来自吉林省,我的白城老乡四十余人在哈巴河县工作。这次采访,我特地去了他们的办公室、寝室,感觉老乡们的状态都很好,生活和工作都已经接通了地气。吉林—阿勒泰,民风有些地方很像,性情相通有时比语言还重要,心领则神会。他们的领队王副县长说,刚来时水土不服,有点过敏,胳膊、大腿上起了一些红疹子,越挠越多,“上啥药也不好使,后来干脆不管了,也不耽误吃、不耽误喝,慢慢自个儿好了!”
小七的这张老犁已经很破旧了,犁头的尖儿都断了,但在它的身上仍然散发着岁月的“亚光”,深沉而厚重!在同质化的空间里,守卫这些有个性的东西不雷同于他人,记住时代是件很有意义的事——很佩服她,不只是因为写作。
还有她炕上的那对木箱子,看着一定是重新维修过了,但是她本着翻新如旧的原则,只在箱体表面添加了清洁和加固的处理,就是盖子上的铜鼻儿显得有些新了!我想起我家炕上的木柜,我们管它叫“炕琴”,和这柜子差不多,长短跟炕一样长,它们的作用也差不多。炕琴装行李、装衣物,还装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和家里自认为宝贵的物件。后来我都上中学了,这架炕琴还在,那时它已经很破旧了,一些门和抽屉都不好使了,但倚靠在上面,还是给人以说不出的踏实感,仿佛里面装着自己所有的梦。炕琴是当年最光鲜的家具,摆在炕上,岁月安稳,它一直是我家的门面和底气。在那上面,有玻璃的箱门全都描龙画凤,现在想想,当时绘画的技法是很粗糙的,连油彩和颜料都极为廉价,一些应该饱满的花瓣因为工具和颜料的问题出现断条和镂空。但它们代表的喜庆、热烈和温暖,就像艰苦岁月里的年节一样,时刻给我们以希望。
在小七家,让大家感兴趣的,几乎全是她收集的这些老物件,看到哪件都会勾起很多往事。她那里当然算不上旧物展览馆,零零星星找回来的那些农具、生活用具都不名贵,甚至可以说是粗陋,但它们真实、质朴、原生态。看着这一院子旧物,大家想到的可能和我一样,都是往事。记忆不管是忧是喜都是一个人的财富,我们其实活的就是记忆。幸好有这些东西,确认我和过去的关系。人生短暂,但老物件的寿命长,它们历经沧桑、久经风雨,存在的价值已经远比其本身更加深远!
那天,我和小七照的两张相片,她全是闭眼睛的,整的就好像我在解忧牧场,她在九霄云外一样。不知道是照相的人手艺太差,还是小七的眼睛太小。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合影了,不过,那时候我们都更老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