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阿勒泰与手艺人的一场对望
◎杨 逸
三千年前,生活在阿勒泰地区的切木尔切克人,用小石头打磨大石头,日复一日,造出众多圆润的石人(后被归类于“切木尔切克文化”)。时光深处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,三千年后,我站在石人面前,与古老的手艺对望。
手艺是人类留住时间的方式。尽管三千年前,手艺人对此未必知情。
那是青铜器时代。在阿勒泰茫茫戈壁深处,一位年轻人面对一块天然圆形巨石,举起手里另一块锋利的石头。他要以石为器,复制一张人脸。这张人脸神圣、威严,在他心中一向如此。部落内有好几个手艺人,他不知道这个威严的人为什么会选中自己,他的手因激动而颤抖。苍鹰从天空飞过,衔来阿尔泰山雨后的彩虹。彩虹忽而完整,像上苍给人间的赐福;忽而肩披白雾,只露出三角形切面,像上苍留下的谜语。它不停变幻,神秘、恍惚又美艳——这凌空而降、近在眼前、石破天惊的美,又一次让年轻人战栗。他总是为人们见惯的一切眼中噙泪,无法平静!他曾在久远的岩洞里看到过先人留下的岩画:一只白鹳在啄食一条比它身形巨大的鱼,远处是一头受了惊吓、朝反方向奔跑的麋鹿。他激动万分,却舍不得伸手触碰。他怕自己粗糙的手会磨灭先人的印记。他少言,以此掩盖对美的炽热。他曾刻过一个石人,部落里的人都说不像。可这一次,长老却偏偏选择了他。
年轻人要雕刻的,正是部落长老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他与时间没有一句对话。他觉得任何对话都会影响自己的专注。巨石上渐渐长出眉毛、鼻子、嘴。有人悄悄告诉他,哪里都像,只有眼睛不像。告诉他的人想让他知道,作为守护整个部落生活富足、人丁兴旺的人,长老的眼睛理应只有尊贵、肃穆、庄严,像额尔齐斯河最深处的暗流。好心人甚至提醒他:不像,意味着你将受到惩罚。
手艺人依旧沉默。好像他的固执和沉默能聚成闪电,击穿坚硬的阿尔泰山,再像纷飞的碎石片那样,散落在阿勒泰的每个角落。
隆冬,阿勒泰下起狼烟般的大雪,夹带着锤骨的冰雹。风雪过后,部落里的人重新钻木取火、化雪为水,生活对于古老的人们经常是围绕一团赤色篝火的勃勃生气。可他们总感觉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被风雪卷走了。有人说是跳窜的岩羊,有人说是保暖的兽皮。直到一日将尽,他们才发现,风雪带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,那是年轻的手艺人每日打磨石人的声音。
山洞里,手艺人保持着打磨的姿势,在昨夜的风雪中僵硬了!人们为迟来的发现悲伤不已!在那双血迹斑斑已经僵直的手下,人们惊奇地发现,一具高大的石像刚好完成。
直到长老亲手掩埋年轻的手艺人,人们才恍悟,没有第二个人能雕刻出他手下如此逼真的长老。长老的眼中此时流淌着只有春天才会融化的冰雪,那是青铜器时代人们尚未发明的一个词——慈悲。
辽阔、苍茫的阿勒泰,大自然坦荡、赤诚不设防的美,却早已把这个词教给了年轻的手艺人。他为自己不会表达而沉默,他把这汹涌的感受,一下一下雕刻进长老的眼睛。
手艺人让沉睡亿万年的石头苏醒,成为独一无二的石人。站立的石人将带着满目慈悲在时间中永恒,而他自己,却只能化作星辰,在阿勒泰夜空若隐若现。
此后,漫漫岁月在手艺人的俯视下,时而在雅丹地貌红褐色的岩石间呼啸,时而在哈巴河、克兰河……清澈的河水中流淌,手艺人把岁月尽收眼底。
他雕刻的石人,一直守护在长老的墓地。这里的族人和阿勒泰天空下所有的生命一样,出生、长大,凋零、枯萎,又在戈壁滩、草原上、沙漠里,带着亘古的祥和宁静,以分子、原子、粒子的形态供养新一轮生命。
手艺人看着身穿兽皮、头戴皮帽、脸色黑红的牧羊人,看着穿行沙漠的骆驼、成群的牛马、肥硕的大尾羊,他看到生命在重复着崭新的轮回,一遍又一遍,生生不息。
化作星辰的手艺人仿佛依然能热泪盈眶。他愿意相信,当年,长老眼睛深处的慈悲会化作累世的善念,伴随着族群中的每一个人,在广袤无际苦辣酸甜的人世间,繁衍、传承。
三千年后,在现代文明覆盖游牧文明的阿勒泰,隔着时光表,透过眼前的石人,我与切木尔切克手艺人有了一场对望。看似“不着边际”的联想,却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浑然忘我之“态”。那是中华文明得以薪火传承的精神内核,是美不自知、虔诚专注的灵魂境界。
“一心不生,万法无咎”是虔诚一世烟尘的手艺人把三千年前的生活送到了我的眼前,这让我不由感慨——唯有手艺能打通时光的深幽隧道;手艺是时光的不老灵药。所有经由人类留下的万古长存的事物,小到一枚首饰,大到恢宏的皇陵和古建筑,哪一件不是仰赖手艺?
三星堆鸟足神像是手艺,马家窑青铜刀是手艺,切木尔切克守墓石人也是穿越历代风霜的手艺……手艺让我惊叹,让我在感念中反观自己的心。在手艺人的踔绝妙智和双手血茧面前,我听见时间和我一起脚步蹀躞,合掌敬畏。
无疑,切木尔切克手艺人和他的乡愁都是我的神游和畅想。仰赖这短暂的畅想,我抵达了三千年前距阿勒泰市区西南十六公里的切木尔切克镇。我想到了现代人的某种缺失,那是一种不舍昼夜的精打细磨,是用一生不断靠近一个信念的缓慢和寂寞。即使“身先死”,也要用灵魂“照汗青”。自古每一个得以在时间长河中永恒的灵魂,仔细看,都有一面坚韧的旗帜。旗杆日复一日化作根脉,牢牢地扎在血肉深处。
阿勒泰宽阔的公路载着我的脚步,从日出走进夜色。我看到朝阳下穿过茫茫戈壁的悠长驼队,看上去像一条行走的河。我看到千年古牧道上,马背上的牧民,用千年前祖先的眼神,爱怜千年后的每一头牛、每一只羊、每一峰骆驼和毛色各异的马。我看到没修剪过的马尾和马鬃,没打过油的马毛;我看到散落的村庄、缭绕的炊烟、温暖的毡房,我看到向日葵站在天空的边界线上,盖满白雪的山顶,当月色降临时变成一座座蹲踞的白虎。
直至看到星月璀璨的阿勒泰夜空,我拿出手机,点开那会儿在阿勒泰地区博物馆拍下的石人照片,把它展示给天上的星辰。我确信,三千年前的切木尔切克手艺人就在它们中间。此刻他依旧满目慈悲,感恩人类的现代科技了却了他一段亘古的乡愁!何其难得——在这一点上,我与他再次心意相通。
作家简介:杨逸,女,吉林省吉林市人;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在《中国作家》《青年文学》《红岩》《美文》《雨花》《湖南文学》《福建文学》《散文百家》《黄河文学》《延河》《飞天》《野草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,曾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、第六届公木文学奖,吉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。